作者：Aki 吳說區塊鏈
隨著柬埔寨太子集團實際控制人陳志的跨國犯罪帝國被英美政府聯手曝光和打擊，其背後盤根錯節的全球業務網絡也浮出水面。令人震驚的是，這個以「殺豬盤」式電信詐騙、人口販賣和強迫勞動臭名昭著的團夥，竟透過複雜的離岸架構掌控了全球頂級古巴雪茄公司哈伯納斯（Habanos）50% 的股權，而哈伯納斯雪茄最大的消費市場正是中國。這一出人意料的關聯揭示出，在數位時代，非法經濟與合法生意正透過區塊鏈和離岸金融網絡交織成一張新的「資本蛛網」。本文嘗試從陳志案出發，剖析所謂「蛛網資本主義2.0」 的運作邏輯 — — 即傳統離岸資本主義在區塊鏈技術和東南亞特殊環境下完成的升級，再現一個去中心化的離岸資本網絡如何形成。
蛛網資本主義2.0 = 離岸資本主義× 加密貨幣× 東南亞
「蛛網資本主義2.0」 可以理解為傳統離岸金融網路借助區塊鏈技術實現自我升級的一種新型資本主義形態。離岸資本主義指的是資本透過離岸金融中心、空殼公司等手段在全球遊走，以避免監管和稅收的傳統做法。過去富豪、財團常利用開曼群島、瑞士銀行等避風港隱藏資產，逃避本國監管。加密貨幣的興起為這種離岸操作提供了全新的技術工具：比特幣等區塊鏈資產可以在全球範圍內點對點轉移，不依賴傳統銀行系統，從而構建出「去中心化的離岸結構」。如今，開設一個鏈上錢包或在去中心化交易所交換穩定幣，就如同擁有了一個無需信託中介的瑞士帳戶，資金可以在全球無障礙流動而難以被攔截。這些鏈上資產結合影子交易網絡，使巨額財富得以隱匿於代碼和匿名地址之中，監管機構難以有效介入。
東南亞化則點明了這新資本主義形態的地理落腳點。東南亞新興市場國家由於監管薄弱、金融體系未完善且對外資渴求，加之廉價勞動力和某些政商勾結的灰色地帶，成為離岸資本與鏈上資產交匯的前沿試驗場。這裡既有傳統離岸金融的土壤（例如寬鬆的外匯管制和腐敗環境），也為加密貨幣等新技術提供了避風港。換言之，東南亞扮演了全球資本主義隱形結構的「沙盒」。各路資本勢力可在此大膽試驗將灰色資金透過數位化方式在境外循環。以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緬甸「特別經濟區」等為例，近年來湧現大量由境外資金主導的網路詐騙園區和地下金融活動，就是這一趨勢的體現。
陳志與太子組：蛛網2.0 的完美縮影
陳誌及其掌控的柬埔寨太子集團可謂「蛛網資本主義2.0」 的典型案例：傳統權貴庇護、本地灰色產業、鏈上洗錢管道與全球離岸架構在此融為一體。縱觀陳志的商業帝國，其註冊實體之龐雜跨越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以及維京群島（BVI）、開曼群島等離岸司法管轄地，形成錯綜複雜的控股網絡。
根據新加坡《聯合早報》調查，陳志與全球多達128 家企業有關聯，其中17 家註冊在新加坡。這些公司大多申報從事投資顧問、房地產、仲介服務等業務，但實際功能存疑。不少殼公司也採取「多地同名」 的佈局 — — 例如Alphaconnect、Alphaconnect Investments II、Greenbay、Binary、Drew 等公司名稱，同時出現在新加坡和中國台灣的登記冊上。 4 家同名公司均在2019 年初幾乎同日成立，背後控制人皆為新加坡公民林忠良（Lim Zhongliang），然而林本人並未被列入製裁名單。這些公司在兩地申報業務涵蓋投資顧問、國際貿易等，並利用當地法律形態（如新加坡的豁免私人公司）隱藏實控人身分。另據揭露，陳志在新加坡直接持有的公司多登記為私人有限公司（需申報股東），而上述豁免公司則由他個人直接持股且股東不超過20 人，免除了機構股東披露。
房地產和基建
陳志的大舉擴張同樣離不開亞洲金融中心即香港資本市場。 2017–2019 年，他相繼入主兩家香港主機板上市公司，致浩達控股（01707.HK）及坤集團控股（00924.HK）。
致浩達控股（01707.HK）：原是香港本地工程承包商，2017 年10 月上市。上市僅一年多後，原股東於2018 年12 月火速清倉退出，陳志接手全部股權，瞬間成為持股54.79% 的絕對控股股東。入主當月陳志即出任執行董事，並引進其親信、太子集團高階主管邱東共同擔任董事。隨後，公司業務開始“柬埔寨化”，在維持香港工程主業同時，2019 年起拓展柬埔寨房地產開發，2023 年更介入奢侈品銷售領域。陳誌本人一度擔任奢侈品子公司董事，直至2023 年中辭職。值得注意的是，即便今年7 月陳志表面上辭去了致浩達職務，他控制的公司仍與致浩達有業務往來，例如致浩達承認為陳志旗下公司所持有的香港物業提供物管服務，且公司現金曾存放於陳志控股的太子銀行。這說明陳志與上市公司的資金關聯並未完全切割。
坤集團控股（00924.HK）：一家總部在新加坡，註冊地為開曼群島的機電工程公司，2019 年7 月在港上市。 2023 年1 月，創辦人洪氏家族將所持全部股權出售，陳誌全盤接手，持股55% 成為控股股東。坤集團主營為新加坡政府組屋項目提供機電工程，上市後仍由原管理層營運。值得一提的是，坤集團在美國OFAC 制裁名單公佈後承認陳志為實際控股股東，並宣布其持股比例約55%。雖然陳志未在坤集團擔任董事職務，但顯然透過幕後投資實現了對公司的控制權。
在香港，包括前述兩家上市公司在內，陳志也直接或間接控制10 家企業。這些公司多數以控股和投資為目的。例如，本次美國起訴書披露，香港空殼公司興承有限公司（Hing Seng Ltd）充當陳志的地下錢莊，用於跨境轉移巨額資金。調查顯示，興承公司在2022 年11 月至2023 年3 月的短短4 個月內，就將約6,000 萬美元資金轉至寮國負責太子集團加密貨幣挖礦業務的關聯公司。而這家寮國礦業公司的資金隨後又用於支付太子集團高層配偶的奢侈消費，包括購買勞力士手錶和畢卡索名畫等。興承公司唯一的股東兼董事孫偉強持中國汕頭身分證註冊，但除此之外毫無公開履歷，也未列入製裁名單。由此推測，這類香港空殼只是陳志用於資金周轉的“白手套”，背後可能對應真實資金操盤手和境外資產去向。香港作為自由金融中心，為陳志提供了出色的洗錢溫床透過工程、地產和奢侈品銷售等業務來洗白資金，並持有當地豪宅和商廈物業。據信報財經，陳志的關聯公司坐擁整棟尖沙咀金巴利道68 號，並以14 億元買進山頂頂級豪宅MOUNT NICHOLSON 別墅。
資料來源：餘俊亮攝
博彩業投資和洗錢
柬埔寨博彩業一度蓬勃，太子集團積極涉足賭場和線上賭博業務，除參與西港多座賭場酒店外，太子集團在柬中邊境地區承建瞭如金運（Golden Fortune）科技園區等項目，實為網絡賭場和詐騙中心。同時也控制了Amiga Entertainment 等網路博彩平台，在境外註冊網路賭場牌照，透過網站和APP 向中國境內招賭。中國法院判決認定，太子集團透過非法線上賭博獲取了逾50 億元人民幣收入，並大規模洗錢。賭博產業的資金高度匿名和跨境流動屬性，使其成為陳志洗錢的重要管道 — — 賭客籌碼買賣、博彩公司對敲，都可將黑錢混入現金流。美國檢方指出，太子集團部分詐騙贓物正是透過旗下博弈業務漂白後流入合法帳戶。
而「匯旺」 集團（Huione Group）被指出是陳志在香港及東南亞暗中運作龐大資金流的核心管道之一。匯旺集團自稱提供領先金融科技服務，包括電子支付（HuionePay）等。據多位知情者透露，匯旺的創辦人曾是陳志在太子集團的下屬財務經理，因而與陳志關係密切。美國FinCEN 揭露，在2021 年8 月至2025 年1 月間，匯旺集團協助清洗至少40 億美元的非法資金，其中約3.7 千萬美元來自北韓駭客竊盜，3.6 千萬美元源自虛擬貨幣投資騙局，還有約3 億美元關聯其他網路犯罪。匯旺甚至被稱為“全球最大的線上黑市” 平台 — — 美國區塊鏈分析公司Elliptic 調查發現，匯旺曾在Telegram 上搭建“一站式犯罪平台”，聚集販賣惡意程序、個人數據和洗錢服務的黑色產業商家，主要服務對象正是東南亞的加密詐騙團夥。早在2015 年5 月，Telegram 就曾封鎖所有與匯旺相關的頻道群組，顯示該平台早有惡名。在本次美英聯合打擊行動中，匯旺集團被FinCEN 直接認定為太子集團洗錢網絡的關鍵樞紐，並被美國以《愛國者法案》第311 條裁定切斷其與美國金融體系的任何联系。制裁公告要求各金融機構禁止為匯旺開立或維持代理帳戶，並防止其間接存取美元體系。陳志透過匯旺這樣的影子金融機構，在台前幕後編織了龐大的洗錢管道。近期美英制裁消息傳出後，大批柬埔寨民眾擠兌匯旺線下兌幣點，甚至不惜以9 折拋售手中電子現金，以求盡快脫身。
部分曝光的關聯公司
加密貨幣和雪茄
比特幣礦業是陳志犯罪網絡中最具「創新性」的洗錢途徑。起訴書披露，陳志將詐騙所得的大量資金投入自己控制的加密貨幣挖礦業務，藉此「挖出」不帶犯罪污點的全新比特幣。在表面合法的比特幣挖礦過程中，原本的黑錢轉化為源自區塊鏈獎勵的「乾淨」 數位資產，試圖切斷資金與犯罪之間的關聯。
但更令人矚目的是，陳志也悄悄染指了全球最大的古巴雪茄公司Habanos SA的股權，Habanos 是古巴政府與西班牙合作的雪茄壟斷企業，擁有全球高端雪茄品牌的獨家經銷權。 2020 年，英國菸草巨頭帝國品牌（Imperial Brands）決定出售旗下高端雪茄業務，包括Habanos 50% 的股份。陳志透過香港註冊的Allied Cigar Corporation 於當年斥資10.4 億歐元購得這筆股權交易。交易完成後，Allied Cigar 在數月內頻繁變更架構，4 月先將股份轉予開曼群島註冊的基金Allied Cigar Fund LP，5 月公司改名為Instant Alliance Ltd，11 月再將股權過戶到個人張平順名下。 2021 年6 月該公司即告解散。一連串眼花撩亂的變更令外界一度難以確認Habanos 背後的實際受益人。
2023 年底，瑞典哥德堡警方在調查一樁雪茄走私案件時取得文件（檔號MKN-2025–5445），揭露了Habanos 北歐公司的股權結構，其中牽涉陳誌及一家香港公司Asia Uni Corporation Ltd。瑞典雪茄媒體《雪茄世界》刊登了這份警方文件，確認陳志透過多層公司（包括香港的協亞企業有限公司，即Asia Uni）間接控制Habanos 公司50% 的股權。
資產追繳與資金去向
截至目前，除前述巨額比特幣被美方扣押外，執法機構亦在追蹤陳志集團其他資產去向。例如，美國司法部正尋求民事沒收陳志位於美國的資產和銀行帳戶，並對其發出通緝令。英國凍結的房產有待法院裁決充公。柬埔寨當局則在國際壓力下表態，表示若有充足證據將配合外國執法，不會包庇違法者。然而柬政府目前仍未對陳誌本人採取行動，其國內企業表面運作幾乎不受影響。太子集團甚至公開否認所有指控，聲稱是「不法份子盜用其名義」 所致。一些太子集團高層轉移資產的企圖也正在進行中，例如涉事的香港上市公司曾急忙澄清與陳志切割關係。據信報，香港警方宣布，已凍結一個涉嫌國際電訊詐騙及洗黑錢集團的資產，涉案金額達27.5 億港元。儘管未指名道姓，但據知該集團與柬埔寨太子集團創辦人陳誌有關。警方指凍結資產包括現金、股票及基金等，相信屬犯罪得益。
陳誌及太子集團編織的全球資本網絡，已被多國執法部門層層剝離。這個網絡透過「詐騙園區 — 地下錢莊 — 比特幣礦場 — 空殼公司 — 奢侈品」 的模式，實現了非法所得從東南亞到歐美的跨境流動和洗白。從香港豪宅、倫敦辦公大樓，到古巴雪茄公司股權，再到數以萬計的比特幣錢包，無一不透露出驚人的財富轉移痕跡。而在財富背後，是數十萬受害者傾家蕩產的血淚，是數萬人被販賣囚禁的苦難勞役。
就像赫爾曼·卡爾·拉姆制定了20 世紀美國劫匪“行業標準”，陳誌及其關聯集團或許也向大眾展現了21 世紀的離岸資本主義如何利用地域特性和新興技術將高額灰色收入洗白。但Web3 並非法外之地，灰產雖一度借助區塊鏈的去中心化與匿名性試圖逃避監管，但他們終將面臨鏈上透明性所帶來的系統性清算，這種可溯源性反而為全球反洗錢、反詐騙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技術基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