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岩，轉自公眾號：孟岩的區塊鏈思考

今年8 月初我去香港的時候，正是香港穩定幣和RWA 熱度的階段性頂點。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裡這樣描述當時的情形：

「隨著美國及香港本地的穩定幣立法，以及由此驅動的股市和幣市行情，香港現在人人熱議穩定幣和RWA，每張飯桌上都在討論最近的行情和市場傳聞，傳統金融的巨擘們開始積極參與crypto 機遇，一大批傳統互聯網和AI 的創業者奔赴香港尋求Web3融合之道，來自傳統行業的許多具有前瞻性眼光的企業家也開始關注crypto，甚至我們在酒店大堂裡討論穩定幣和RWA 也會引來旁人好奇的詢問與交流。 此種盛況，2018 年之後好像就沒有體驗過。熱度遠超紐約，所以如果以熱度來排名的話，現在的香港絕對是全球第一。

時間才過去不到兩個月，香港就傳來了複雜的訊號。一方面，不久前港府在一份重要的綜合性報告裡繼續表態將要推進穩定幣和代幣化資產的發展，這表明香港的加密行業政策並沒有實質變化。另一方面，一些媒體通報和傳言消息交叉證實，內地監管當局對於中國大陸金融機構赴港參與RWA 業務的政策有重大轉變，波及香港，使外界對香港加密產業的前景產生疑慮。據說現在香港的crypto 熱度陡降，以至於上面那段文字現在讀來已經有點“憶昔開元盛世時，小邑猶藏萬家室”的滄桑感。我很慶幸因為美國的行程耽誤了原先計畫好的一篇分析文章，否則現在讀來難免會有些尷尬。

這不是第一次了。猜測什麼時候香港crypto 政策“大的要來了”，是中文crypto 社區裡一個經久不衰的討論熱點。而對於監管政策猶豫反覆嘆息悲鳴，也跟李谷一的《難忘今宵》之於中視春晚一樣，是每一輪討論的收尾曲目。

不必懷疑，訊號矛盾，說明事情本身就是不簡單，政策反复，說明決策者面對的情況就是錯綜複雜。所以，在此時此刻，我們一是判斷監理會怎麼做，二是要決定自己怎麼做。

對於第一個問題，我的判斷是這樣的：監管會允許香港以本地資源為限充分參與美國主導的區塊鏈數位經濟，但嚴格限制內地個人和企業深度介入其中。

擺事實，講道理。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前景已經清楚了，但是其政治經濟後果還不確定。

隨著美國亮牌，區塊鏈的應用場景已經明確。如果再有人一臉不屑地質問你，「區塊鏈除了炒幣還有什麼用」？那你就把這個回答甩到他的臉上：在區塊鏈上將建成有史以來最大規模、最高效的資源配置網路。二十年之內，人們將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用數位貨幣買賣任何資產。資本、未來現金流、控制權、數據權利、AI 算力、機器人的指揮權、能源和一切可數位化的物品將在全球範圍內以秒為時間單位跳躍流動，一切未被智能合約化的監管規則、資本管制和市場藩籬，都將如十九世紀的閉關與海禁政策一樣形同虛設，搖搖欲墜。簡而言之，區塊鏈就是數位經濟WTO。

這樣一個高效率的資源配置網路能夠把市場效率推向極致。但是，所謂市場效率，就是「各得其所」。在理想世界裡，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個好消息，但在現實世界，把誰的資源配置給誰來幹什麼，遠遠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特別是，這場數位經濟大航海事件，不是發生在托馬斯·弗里德曼寫作《世界是平的》的「大調和」的歷史階段，而是發生在美國政治評論刊物《新共和》認為神似一戰前夕的歷史階段，因此它就注定無法只是一個單純的普惠的金融進步，而是必然會被每一個勝負的科技天平放在勝負的科技天平上反復衡量。

勝負的結果，怎麼強調也不過分。除非這個資源配置網路無法建成，否則，一個個人、一家公司、一個國家未來幾十年的興衰榮辱，將很大程度上決定於其在網路中的位置。正如一個人的權力和財富主要取決於他在社會網絡中的位置，而不是個人的智力和體力，一個經濟體在數位經濟中的權利和財富，也將主要取決於它在區塊鏈經濟網絡中的位置，而不是它自身的生產力。作為一項技術，區塊鏈要創造的是一個新的數位經濟秩序。秩序也是產品，也是一切產品中最重要的產品。因此我的看法與與大多數人不同，一個經濟體在未來的數位經濟秩序中所處的位置，比它擁有的AI 算力更重要。

然而，推測自己在區塊鏈秩序中的位置非常困難。除了規則的製定者之外，市場從來不向任何人提供承諾。加入這個網絡，可能成為贏家，也可能成為輸家。

這種不確定性對於一個經濟體的決策者來說可能令人額外糾結。我嘗試把這種糾結程式化為一組「如果-否則」 的邏輯嵌套：

如果我能作為規則制定者主導區塊鏈經濟則

加入並主導。

否則，如果我能得到可以接受的結果則

加入並參與。

否則，如果我不加入也能成為贏家，或至少不淪為輸家則

不加入，閉關禁海，光榮孤立。

否則，如果我能作為規則制定者另起爐灶，則

不加入，並另起爐灶。

否則——那就意味著不加入一定會輸，另起爐灶也沒有機會，則

加入，長期周旋。

對照這個邏輯，對於川普政府激進的區塊鏈政策，我們就不難理解了。美國無非是在第一個判斷分支就回答了Yes，它的主要策略也不僅僅是參與而已，而是要主導並且訂定規則。

而全世界大多數其他經濟體，可能還在計算得失，也可能還在觀望。也許這件事情未必會發生？也許下一屆美國政府能把盤子翻過來？也許再觀望幾年再說？

這種想法非常危險，因為美國正在全速奔跑。

繼7 月美國通過穩定幣法案後，接力棒現在交到了美國證監會（SEC）和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這兩個部門的步伐比原先最樂觀的預期還要更快，計劃快速推動美國所有上市公司股票和債券上鍊，並於年底之前推出大幅度放鬆數位資產交易的新監管框架。這意味著到明年的時候，全世界數億「數位經濟遊民」將能夠用穩定幣購買美國企業的股權和債權，並得到美國監管體系的保護。一旦美國搶先成為這個網絡中唯一的“正規軍”，那麼它就會像闖進養蜂場的狗熊一樣，把嘴巴穿過每一道數字藩籬，吸食全世界的數字蜂蜜。區塊鏈將晝夜不停地向美國的政府和企業泵送金錢、數據、算力資源和權力，嚐到甜頭的美國將不再回頭。

留給猶豫的時間不多了。

在所有的「其他」經濟體中，中國是最特別的。就實力而言，中國是唯一一個有機會與美國爭取鏈上數位經濟主導權的經濟體。雖然這件事情的最佳時機已經錯過，但也不代表不能後來居上。在這方面中國有成功的經驗。現在的問題是，對於這個正在建構中的新經濟網絡，人們了解得還非常有限，無法像當年加入WTO 的時候那樣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策略。

香港就是扮演這樣一個實驗田的角色。既要參與遊戲，探索路徑，培養人才，又要防止試驗的擴大化，過早把風險和不確定性引入內地。

此邏輯與目前香港監管當局的態度較為吻合。如果我的猜測不錯，那麼這種監管想法將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保持穩定。

而對於身處海外的華人區塊鏈從業者，這意味著，參與有空間，但操作有界線。在香港參與美國主導的區塊鏈經濟，這是沒有問題的，尤其是純鏈上的DeFi 業務，必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但同時，對於來自內地的資金和資產要反覆核查，確保合規，特別是前一段時間熱火朝天的內地資產RWA 化，則屬於高風險操作，需格外謹慎。

就個體而言，眼下是整個行業換籌碼、換規矩、換玩家的時間窗口，斷不可因為一些局部監管政策上的不明確而逡巡不前，貽誤時機。我認為，香港的政策所有反复，但留出來的空間足夠。特別是從DeFi 切入，充分利用美國監管框架對於DeFi 的寬容窗口，未嘗不能大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