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紅林
今天下午和一位政府背景的區塊鏈產業基金負責人交流。話題很多，主旨一句話：「基金有錢，但就是投不出去。」
這話聽著挺紮心。畢竟區塊鏈在媒體上是大風口，資本市場動不動就是幾億美元的融資案例，可到了國內真要投，尤其是帶著官方背景的產業基金，現實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投境外，發幣的一律不行，這是紅線；交易所、金融牌照類更別提，資金出境的門檻困難重重。那投境內呢？結果更尷尬：要嘛是聯盟鏈，要嘛是換了個「區塊鏈」殼子的IT 外包公司。真要往裡面砸錢，誰心裡也沒底。
最後我們互相笑，達成共識：走一步看一步????。
但這笑背後，其實是整個產業的尷尬：理論上能講的賽道不少，但現實中幾乎都跑不通。
RWA 這兩年確實成了最熱的方向之一。邏輯聽起來也沒什麼硬傷：把專案預期收益、應收帳款、票據、設備租賃、碳資產這類現實資產，用區塊鏈技術上鏈、通證化、流轉、拆分，理論上既能兼容傳統金融體系，又能避免發幣爭議，看起來是非常正經的賽道。業界也不乏一些探索案例，例如螞蟻數科和朗新集團嘗試過把充電樁的收益權做成通證化產品，依靠物聯網設備實時採集數據並上鏈，據說融資效率大幅度提升；還有機構在房地產、票據、債券等領域做過資產證券化+ 區塊鏈橋接的嘗試，這些案例都顯示出區塊鏈與經濟結合的可能性。問題在於，大多數專案停留在探索和試點階段，很難走向真正規模化。障礙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法律確權不清晰、合規監管高度不確定、二級市場流動性不足、估值複雜、鏈上鏈下連接脆弱、創業團隊跨界能力有限，這些問題疊加起來，往往讓一個本該有想像力的RWA 項目卡在半路。於是就出現了典型的現實路徑：有的永遠停在概念或沙盒階段，做了媒體報道卻沒有後續；有的則退化成普通的數據服務或展示工程，區塊鏈味道越來越淡；即便能撐下來，體量也小得可憐，不足以吸引資本，甚至還可能遭遇監管收緊被迫收口。於是，RWA 能寫進報告，卻很難寫進財報。
區塊鏈安全與合規同樣是個看似妥妥的剛需。監管要透明可追溯，金融機構對風險過敏，智能合約裡一個漏洞可能就是千萬級的損失，跨國轉帳裡一個洗錢通道可能就是牌照風險和巨額罰單。聽起來，只要有公司能做鏈上審計、風控、反洗錢合規，就一定能賣得出去。事實上，也確實有不少團隊技術過硬：有的能對合約程式碼做自動化掃描，幾分鐘產生漏洞清單；有的能追蹤資金流向，幫助識別可疑交易；把傳統反洗錢模型搬到區塊鏈場景裡，用演算法標註高風險地址。單從技術水準來看，這些產品放到全球市場都不輸國際頭部廠商。但技術過硬不等於生意好做。金融機構的採購是一道幾乎無法跨越的強關係障礙。銀行、券商、保險公司在購買合規工具時，首先看的不是技術，而是背書：有沒有監理推薦？是不是跟四大審計或大型IT 廠商有合作？是不是已經在同業有成功案例？這些資源，一個新創公司往往都不具備。於是就出現了尷尬的局面：有的團隊連續兩年參加各類安全大賽，屢屢獲獎，但在商務上處處碰壁；有的公司拿到過地方政府的創新補貼，卻依然簽不下一家銀行，只能靠寫研究報告、搞培訓班收學費來維持生計。這不是偽需求，而是真需求，但它像一堵高牆橫在創業公司面前：沒有資源，根本連展示的機會都沒有；有了資源，才發現市場本身可能也沒想像的大。於是，它成了創業圈裡最典型的「看起來最可靠，做下去最絕望」的賽道之一。
產業應用則是區塊鏈最容易被寄予厚望的場景。新能源、碳交易、跨境電商、醫療數據，每一個都能在PPT 上講出戰略級的故事：多方參與、缺乏信任、需要公開透明，區塊鏈的「去中心化帳本」聽起來就是為這些場景量身定制的。理論上，它能解決產業協作中的信任缺口，甚至能疊加金融化，提升效率、拓展市場。但真正跑起來時，情況往往大相逕庭。碳資產上鍊的確做過不少嘗試：搭個平台、上幾筆碳減排數據、掛上一塊實時滾動的大屏幕，看上去很先進，可財政補貼一停，平台就涼了。跨國電商追溯也是老故事，區塊鏈能做全鏈條可驗證，但資料庫同樣能做，而且更便宜。客戶最直接的問題永遠是：「為什麼我要為一個『信任』多掏錢？」醫療數據共享更是區塊鏈創業團隊最愛講的題材，想法很動人：數據上鍊、加密共享、可控可追溯，可醫院壓根不願開放核心數據，監管也卡得死，最後往往只能停留在幾個演示案例。於是許多專案靠著產業園補貼、示範工程機會，拿到第一波資源，可一旦補貼退坡，商業模式就露出真面目：客戶不願持續付費，區塊鏈也難以證明自己是「不可取代」的。最終，本該是產業級大故事的應用，最後淪為了展廳裡「看起來很未來」的展示工程。
數位身分和數據確權更是喊了多年。跨境資料合規、身分認證、學歷和醫療資訊確權，幾乎每一個都能包裝成「未來剛需」。設想中的畫面是，所有資料都能上鍊確權，每個人的身分都有加密憑證，跨國公司和監管機構都能無縫銜接，一聽就特別高大上。但問題在於，這類項目要跑起來，必須整個生態配合，要有統一的標準，有產業龍頭帶頭用，還得有監管認可。一個新創公司，根本推不動這麼大的格局。現實情況是，大多數團隊只能靠政府計畫活著，做一兩個試點，拿點撥款，能撐一陣子，卻始終沒辦法規模化。看過有團隊花了兩年時間做「教育資訊上鏈」，結果連學校自己都說：「資料庫就行，沒必要搞區塊鏈。」最後專案不了了之，團隊甚至轉頭去發數位藏品。大家心裡其實都明白，數位身分方向有意義，但問題是賺不到錢。它更像是一種公共設施，價值毋庸置疑，卻缺乏市場化邏輯。沒有誰願意為一個「更可信」的身份額外買單，而沒有客戶付費，新創公司就很難熬得下去。於是它往往停留在政策文件裡，或是在業界大會上被一再提及，真正能走出來的幾乎沒有。
司法與公共服務則是區塊鏈最早被寄予厚望的場景之一。司法存證、仲裁取證、政務公開，聽起來都是區塊鏈最天然的土壤：證據上鏈不可竄改，流程透明可追溯，還能減少大量中間環節。許多地方政府也確實做過試點，有些法院甚至開過「區塊鏈電子證據」專題記者會，當時看起來似乎就是未來的必然方向。但幾年過去，現實逐漸顯露。司法類計畫確實能落地，但大多只是作為輔助工具存在，真正走向市場化的機會非常有限。法院用區塊鏈存證，往往還是和公證處、第三方存證平台捆綁在一起，價值鏈被切得很薄；政務透明的區塊鏈平台，也更多是一個宣傳亮點，真正能持續運營的寥寥無幾。對政府來說，這是提高效率的一種嘗試，但不會成為持續買單的剛需；對新創公司來說，更像是一次性工程項目，賺點服務費就結束了。它的特點是穩定卻缺乏成長性，能養活一些團隊，但很難撐起資本想要的高成長故事。換句話說，這個方向更像是一塊「公益市場」，意義很大，想像空間卻有限。於是它成了一個矛盾的存在：區塊鏈在這裡最容易被接受，卻也是最難被資本青睞的地方。
回過頭看，這些賽道邏輯其實都沒問題，RWA、安全合規、產業應用、數據確權、司法服務，一個比一個正經，一個比一個合規，甚至能寫入政策文件。可真正落地時，問題總是一樣：顧客不願掏錢，合規門檻太高，市場空間有限。說到底，理論正確，現實殘酷。
這就是今天那位基金負責人的困境：錢在這兒，政策也允許對「不發幣」的專案投資，可真正值得投的公司鳳毛麟角。走一步看一步的共識達成，聽起來無奈，卻是當下的真實寫照。
但我並不覺得這就是終局。過去二十年，中國的網路創業也經歷過類似的階段。最初大家都說網路是泡沫，可電商、支付、社交一步步走出來，今天成了基礎建設。區塊鏈或許也要經歷同樣的長週期，先是概念堆疊，再是試點失敗，最後才會沉澱出真正的應用。我更期待的，不是下一波「發幣暴富」的神話，而是那些能把區塊鏈和真實產業結合、真正解決問題的創業團隊。例如在跨國支付裡真正降低成本，在供應鏈金融裡解決信任難題，在資料合規裡提供可信方案。
這些路現在看確實很難，但如果有人能走出來，那就不只是一個專案的勝利，而是整個產業的勝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