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紅林

哈耶克一生都在與國家權力保持著警戒的距離。

他不相信國家能管理好貨幣，就像他不相信計畫經濟能安排好人的自由一樣。 1976 年，他發表《貨幣的非國家化》，提出一個顛覆性的主張──貨幣應由私人發行，市場來決定它的優劣。

那時的世界，仍在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餘溫中搖晃。哈耶克設想的自由貨幣競爭，看起來不過是一場學者的夢：誰會讓「私人貨幣」在現實中流通？

但五十年後的今天，Web3 世界的穩定幣，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讓這場夢在鏈上復活。

哈耶克：讓貨幣回到市場

在哈耶克看來，國家壟斷貨幣發行，是現代通膨與金融週期的根源。

政府用通膨稀釋債務、掩蓋財政赤字，但公眾卻為此承擔財富縮水的代價。

他提出：「讓私人機構自由發行貨幣，讓大眾自由選擇使用哪一種貨幣。」

市場會自動懲罰不穩定、失信的貨幣發行人，獎勵穩定、可靠的貨幣——

就像消費者選擇商品一樣。

這種想法後來被稱為「貨幣的競爭性供給理論」。

在哈耶克的想像中，貨幣不再是一種由國家強制定義的「主權」，

而是一種由市場競爭所產生的「契約性信用」。

但在1970 年代，沒有任何技術能支撐這個構想。

貨幣的記帳、清算、信用驗證，都離不開中心化機構。

直到2008 年，中本聰發布比特幣白皮書，哈耶克那本幾乎被遺忘的書，突然有了新的讀者。

比特幣：去國家化的加密實踐

比特幣的發明，是一次貨幣思想的反叛。

它不依賴央行發行，不依賴國家背書，總量固定、演算法公開、帳本透明。

這正是哈耶克想要的「非國家貨幣」的雛形。

但比特幣也暴露出「市場貨幣」的第一重悖論：價格穩定性。

它的稀缺性保證了抗通膨，但也導致劇烈波動——

一個無法成為穩定支付媒介的「自由貨幣」，只會變成一種投機資產。

哈耶克要的是穩定信用，而比特幣給的卻是市場狂熱。

於是，穩定幣出現了。

穩定幣：非國家化貨幣的「修正版」

穩定幣的出現，是技術與信用的妥協。

它既保留了去中心化系統的開放性，又引入錨定機制保證價格穩定。

在這一點上，它比比特幣更接近哈耶克所設想的“私人貨幣”。

依抵押和發行機制，穩定幣大致可分三類：

法幣抵押型（如USDT、USDC）：由發行方託管等值美元或短債資產，以1:1 在鏈上發行代幣，兌換時贖回。優點是穩定、流動性強；缺點是強依賴銀行體系與監理安排，去中心化程度低。

加密抵押型（如DAI、LUSD）：使用者以ETH、BTC 等超額抵押，在鏈上鑄造穩定幣；價格透過清算機制、利率調節與預言機維持。優點是鏈上自律、透明；缺點是受加密資產波動與清算效率影響。

演算法/ 混合型（如FRAX、USDe、以及已失敗的UST）：透過供給調節、衍生性商品對沖或部分抵押，試圖以金融工程實現「軟錨定」。優點是資本效率與去中心化較強；缺點是在極端行情下脆弱，設計稍有不慎就會走向「死亡螺旋」。

從制度邏輯來看，這些穩定幣正在實踐哈耶克的核心命題：

讓貨幣成為市場競爭的產品。

Tether、Circle、MakerDAO 等機構或社區，事實上已成為「私人央行」。

它們依據演算法、抵押品或市場信任，發行貨幣並維持其穩定性。

用戶不再因為國家強制，而是基於信任與便利選擇使用哪種幣。

這正是哈耶克夢寐以求的「自由貨幣競爭」景象。

然而，現實中的穩定幣離「非國家化貨幣」的理想，還有三道深溝。

錨定美元：去國家化的幻象

絕大多數穩定幣錨定的都是美元。

它們雖然由私人發行，卻仍在美元體系之下運作。

USDT 的實質，是一間影子銀行用國債和商業票據

在區塊鏈上「數位化再造」美元信用。

這不是貨幣去國家化，而是美元的再殖民化。

穩定幣表面上削弱了國家的貨幣主權，實際上卻強化了美國的貨幣霸權。

哈耶克或許沒料到，他夢想的「貨幣競爭」，在全球化的現實中變成了「美元的技術延伸」。

監管的回潮：自由與秩序的拉鋸

哈耶克希望貨幣市場能透過競爭形成自我秩序，

但現代金融體系的系統性風險，使監理成為必要。

美國SEC、FinCEN、歐盟MiCA、香港SFC…

都在以不同方式將穩定幣納入許可製管理。

Circle 主動尋求監管合作，而MakerDAO 則試圖保持「合規中立」。

這場博弈，反映的是自由主義與主權秩序的再平衡。

去中心化的理想，不得不在法律框架中落地——

貨幣非國家化，最終仍要面對國家的監管再嵌入。

算法信用：新形式的「信任經濟」

哈耶克認為市場會懲罰劣幣，但演算法貨幣的崩塌表明，演算法信用並不自動等於市場信任。

TerraUSD（UST）的崩盤，讓人看到「自由貨幣」同樣會自毀。

演算法並不能取代中央銀行的最後貸款人職能。

信用從國家轉向演算法，只是從一種政治信念變成另一種信仰。

貨幣的本質──信任的組織形式──並未改變。

儘管如此，穩定幣仍讓哈耶克的設想第一次在全球範圍內具象化。

他想像的「貨幣競爭」如今以網路協議的方式發生：

在鏈上，任何人都能發行、持有、交換自己的貨幣；

市場透過價格、流動性和透明度選擇信任對象；

演算法與智能合約承擔了信用秩序的一部分功能。

如果說比特幣完成了「貨幣去國家化」的思想啟蒙，

那麼穩定幣就是「非國家化貨幣」的製度實驗。

它不是革命，而是重構。

國家不再是唯一的貨幣創造者，

市場、技術與社群，共同參與了信用的生產。

哈耶克相信，自發性秩序是人類制度演化的力量。

而區塊鏈正是這種力量的現代形式。

沒有中央計劃，沒有主權強制，

卻能在代碼與共識中生成秩序。

穩定幣的存在，證明了這一點。

結語：貨幣的未來

哈耶克式的徹底「去國家化」或許永遠無法實現，但貨幣的未來，確實正從「單一主權」走向「多中心秩序」。

在這個新體系裡：

主權貨幣持續存在，承擔財政與支付的基礎；

穩定幣在跨國、鏈上經濟中成為流動媒介；

算法信用、RWA 抵押和央行數位貨幣（CBDC）共存競爭；

法律與演算法共同定義貨幣的「信任邊界」。

這是一種新的貨幣多元主義。

哈耶克可能會驚訝地發現，他的「私人貨幣理論」在21 世紀的中國、香港、杜拜與以太坊社群中被重新詮釋——

不是徹底的自由放任，而是在監管與科技之間尋找新的平衡。

穩定幣不是哈耶克的終極實現，但它讓我們重新理解「貨幣」的社會本質：

信任不必壟斷，信用可以分佈。

在這個意義上，穩定幣的確是哈耶克的復活。

只是這次，復活的靈魂不是在維也納的咖啡館裡，而是在區塊鏈的共識網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