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半年，我從一個Web3 的旁觀者，走進了支付產業內部。而現在，我選擇停下來，不再繼續做Web3 付款。
這不是一次失敗後的撤退，而是在真正下場之後，做出的判斷調整。這半年裡，我去過義烏、水貝、莆田，也去過墨西哥，看那些報告裡最熱鬧的地方，支付到底是怎麼被做出來的。我也下了場，搭過Web3 支付的MVP，接過帳戶，做過Web3收款工具，試著把想像中的路徑，從第一步跑到最後一步。
但越往裡走，我越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這不是一個「把產品做好就能贏」的行業。支付拼的不是功能，而是銀行關係、執照、資金效率，以及對風險的長期把控能力。
很多看起來「賺錢」的支付業務，本質上賺的並不是能力溢價，而是風險溢價——只是暫時還沒出事。真正決定支付公司能走多遠的，從來不是賺了多少錢，而是在風險真正顯性化之前，它還能不能承受、還能不能活下來。
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否定這個行業，而是希望把濾鏡拿掉，把真實的結構攤開，給後來者留下一些更清醒的判斷。 （前幾週，我也和前Kun Global VP Robert、Nayuta Capital CEO、前滴滴金融CEOAlex錄了一期播客，討論了相同的問題。）
一、我為什麼走進Web3 付款？
身為連續創業者，我在去年結束了一段持續多年的創業計畫。在公司關閉的過程中，我也為自己留出了一段休息時間，回到一個更「清空」的位置，認真思考接下來應該把精力放在什麼樣的方向。
半年前，一位朋友邀請我去香港，一起嘗試Web3 支付相關的創業。當時我對Web3 本身並不熟悉，對支付產業也談不上有認知。只是從宏觀層面來看，它顯然是一個體量足夠大、且仍處在上升週期中的行業，同時，Web3 與AI 二者之間存在著潛在的結合空間。
在先前的創業過程中，我們做過跨國業務，也做過遠距用工相關的平台和軟體。在這些實踐中，我不斷碰到同一個事實：業務很快就能走向全球，但資金的流動始終落後。結算慢、路徑割裂、成本不透明、帳期不可控──這些問題在規模尚小的時候，或許還能靠經驗和忍耐繞過去；但一旦業務放大，它們並不會被「管理能力」解決，只會被持續放大。錢並不能像資訊一樣自由傳遞，這本身就是許多全球化業務的隱形上限。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我開始系統了解Web3 支付在清結算層面的實際使用方式時，它呈現出的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技術敘事，而是一種在邏輯上能夠直接作用於這些痛點的解決方案：更快的結算速度、更高的透明度，以及幾乎全天候運行的清算能力。
在當時的判斷中，這看起來是一個既能解決真實問題，又是Day 1 Global的方向——我並不是因為Web3 本身而入場，而是因為在支付這個具體場景裡，它似乎提供了一種更優的結構——至少在邏輯上，它看起來足以撬動那些長期存在、卻一直被忽略的摩擦。
但現在回頭看，我也逐漸意識到，當時我和很多人一樣，默認了一個後來被現實不斷挑戰的前提：只要清結算效率足夠高，支付這件事就會自然遷移到鏈上。甚至進一步被簡化為一種直覺——支付只是撮合交易，只要把流程跑通，就可以「手搓」出現金流。
基於我對web3和支付行業的不了解，我當時決定先用三個月時間真正走進這個行業，把結構摸清楚，再決定到底做什麼，以及應該站在什麼位置去做。
二、支付真正拼的，從來不是產品
來到香港的時候，剛開始的設想並不複雜。最初的想法很樸素：依托朋友已有的一些資源和關係，從OTC 或相對簡單的收付場景切入，先把現金流跑起來，再根據真實需求判斷後續要做什麼。
我不是來做研究的，也不是長期觀望，而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先把一個能跑的東西做出來，再在真實業務中校準方向。
但很快，外在環境發生了一次明顯的加速。 5 月，美國通過了GENIUS Act，整個產業幾乎在一夜之間被點燃。資本、專案、創業者迅速湧入，Web3 支付從一個相對小眾的基礎設施話題，變成了被頻繁討論的「新機會」。從外部看，這是利好；但對一個剛下場的創業團隊來說，這種突如其來的熱鬧，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越是混雜、喧囂、共識迅速形成的時刻，越容易掩蓋真正的問題。網路大廠、金融機構、銀行、傳統Web2 支付公司、Web3 Native 團隊陸續入場，所有人都在談機會，卻很少有人談結構。而我當時覺得應該要沉到一線，把這個行業真正摸清楚。
1.報告裡的“熱鬧”，和一線看到的，並不是一回事
真正開始跑一線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繼續優化產品方案，而是去看：到底是誰在用web3支付？為什麼用？用在什麼地方？我先去了報告裡最常被提及的義烏。
在許多研究和分享中，義烏經常被當作「web3支付已經規模化應用」的代表樣本。但真正走下來，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幅畫面。穩定幣確實存在，但更多是零散的、關係驅動的、藏在背後的使用。
它並沒有像報告裡所描述的那樣，成為一種可以被標準化、產品化複製的結算方式。很多交易並不是因為「效率最優」。隨後我又去了水貝、莆田和墨西哥，也了解了非洲、阿根廷等不同地方的滲透率，情況並沒有本質不同。
web3支付不是不存在，而是遠遠沒有形成一條穩定、可規模化放大的主幹路徑，更多時候只是嵌在原有體系裡的一個「補丁」。真實滲透率，和我們在報告、社群、討論中感知到的熱度，並不匹配。
但也正是在這些交流過程中，我逐漸把視角從“能不能做一個產品”，轉向了產業結構本身。我開始意識到，穩定幣的增量市場，很可能並不在“幣圈內部”，而是在Web2 世界裡那些已經存在、卻長期被傳統清結算體系拖慢的業務場景中。
這並不是敘事遷移，更像是一場緩慢發生的金融科技升級。同時，問題開始浮現：如果真實使用如此碎片化，那產品化路徑到底站不站得住？
2. 當我們真正開始做應用，所有問題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通道
7 月到9 月，我一邊繼續實地調查，一邊開始系統接觸潛在客戶。人力資源公司、保險、旅遊、MCN 機構、服務貿易、跨境業務方、遊戲公司…需求各不相同，但指向的核心問題高度一致：錢應該更快、更便宜、更穩定地流。
發薪、任務結算、B2B 付款，這些場景在邏輯上都非常適合穩定幣。一開始，我們也認為應用層是可以切入的方向。但很快，一個無法迴避的前提擺在了面前：你必須擁有穩定、合規、可持續的法幣⇄ 數幣通道。
我們開始對接市面上看起來不錯的幾家服務商，但真實體驗下來，很難說有哪一家通道是「長期可靠」的。為了滿足業務需要，我們甚至嘗試自己補充通道，但真正下手之後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產品問題，而是基礎設施問題。
銀行關係、執照結構、KYB/KYC 合規、風控能力、額度管理、監管溝通…整個通道層高度依賴長期累積的信用、經驗和資金，這些都不是一個互聯網背景的小團隊能夠在短期內補齊的能力。
也正是在這裡，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支付不是一個「把產品做好就能贏」的行業。
3.你以為你在賺錢，其實你在吃風險溢價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句話對我觸動很深：支付不是你賺了多少錢，而是你能花多少錢。很多看起來已經「跑通」的Web3 支付路徑，本質上並不是能力溢價，而是風險溢價。
更危險的地方在於：很多人並不知道自己承擔了什麼風險，也不知道風險具體藏在哪裡。
是交易對手的合規問題？
是資金池結構的錯配？
是風控規則的滯後？
還是監理解釋權的灰區？
如果一個業務的可行性，建立在「暫時沒事」之上，那麼它並不是一個可以被安心放大的結構。
4.支付的本質，是一門「水流」的生意。
慢慢地，我開始用一個更簡單的視角去理解付款。支付的本質，其實是一門「水流」的生意。誰掌握水路，誰就能賺錢；水龍頭的水流越大，賺錢的空間就越大。水從你門口經過，你就能抽成——這聽起來像是一門近乎「躺賺」的生意。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支付從來不是一門簡單的生意。並不是所有「站在水邊」的公司都能賺錢。真正長期賺錢的支付公司，往往是那些對水量、壓力、回流、污染和洩漏都有極強控制能力的公司。
你能接多少水，取決於你能承受多大的風險；你能讓水流多久，取決於你在合規、風控和監管環境下的耐受度。很多看起來「水流很大」的路徑，本質上只是暫時沒人來關閘。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對支付產業產生了一種更複雜、但也更真實的敬畏。
它的魅力，並不在於誰又做了一個新產品，而在於──它會非常誠實地告訴你，在真實世界裡，哪些產業真的在賺錢，哪些只是聲音很大。站在水路上，你能看到真正的資金在哪裡流，而不是誰在外面不斷PR。
5.支付是好生意，但不是我們能做得好的生意
走到這裡，我也必須面對一個對創業者來說並不輕鬆、但非常重要的判斷。支付是一門好生意，但它不是我們能做得最好的那一類生意。這不是對方向的否定，而是對資源禀賦的尊重。
支付產業真正需要的，並不是快速試錯、不斷迭代的產品能力，而是長期穩定的銀行關係、可持續的合規體系、成熟的風控能力，以及在監管環境中反覆博弈之後累積下來的信用。這些能力不是“拼一拼就能有的”，也不是靠聰明或努力就能在短期內補齊的。它們更像是一種行業級資產，往往只會在特定類型的團隊、特定的時間窗口中逐步形成。
當我把支付真正看成一門「水流生意」之後，也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決定一家團隊能不能長期站在水路上的，並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手裡有沒有那套承壓的結構。
在這個前提下，繼續往前推進，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再是理性的投入，而更像是在用時間和運氣，對抗一個不站在我們這邊的行業結構。這個問題，最後把我帶向了下一個選擇。
三、我依然看好支付，只是看清了它真正的戰場
需要先說明的是，我選擇不再繼續做Web3 支付，並不是因為我看空這個產業。恰恰相反，過去這半年裡，我越來越確信：支付產業的結構性機會依然非常大。
只是當我把這些機會真正拆開來看時，也逐漸意識到一件更殘酷、但同樣重要的事情——支付是一門時間週期更長、結構更重、資源要求更高的生意。它的機會真實存在，但並不平均分佈在每個創業團隊腳下。
1.支付的增量，不是短期紅利，而是長期重構
如果把視角拉長，跨境支付並不是一個「能不能爆發」的問題，而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基礎設施重建過程。全球供應鏈持續外溢、跨境服務貿易成長、分散式團隊協同加速，這些趨勢疊加在一起，不斷放大傳統清結算體系的摩擦。
在這個過程中，web3支付的價值並不體現在“更便宜”，而體現在三件事上：
週轉效率的顯著提升
清算路徑的透明化
跨貨幣區、跨監管區的統一結算能力
這是一種結構性的改進，而不是戰術層面的最佳化。也因為如此，它自然屬於一個跨十年尺度的工程，而不是靠產品衝刺就能撬動的市場。
2.真正難的，不是“收錢”，而是Marketplace 裡的資金系統
在一線接觸了足夠多真實場景之後，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支付的難點，早就不在「收錢」本身。尤其是在Marketplace 場景中，支付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組件，而是一整套生態級資金系統。
買家、賣家、平台、物流、主播、騎士、稅務、凍結帳戶、補貼帳戶——所有角色，都在同一條資金鏈路裡相互牽制。在這樣的體系裡，真正決定門檻的不是支付接口，而是：
託管與凍結機制
分帳與帳期間設計
風控與反詐欺能力
跨地域的合規與監理義務
這類系統一旦穩定下來，天然具備向金融能力延展的空間；但同樣，它們也對團隊的資金實力、風控系統和長期耐心提出了極高要求。
3.Web3支付，不是前台革命，而是後台升級
這半年讓我越來越確定的一點是：Web3支付真正的規模化，不會發生在用戶端。
它不會因為用戶開始主動使用錢包而爆發，而是因為企業後台開始升級它們的Treasury、對帳系統、跨國結算路徑和資金池管理方式。
換句話說，主流路徑很可能是：前台Web2 不變，後台Web3 重構。這是一種「隱藏式」的升級。而這種升級，恰恰意味著它更依賴系統穩定性、合規確定性和長期運作能力，而不是市場教育。
真正的爆發點，也不在最成熟的市場如果從地理上看，支付的增量同樣並不均衡。
亞太地區已經是相對成熟的市場，真正的結構性成長，更可能出現在拉丁美洲、非洲、中東、南亞這些區域：
支付體系割裂嚴重
成本高、路徑複雜
用戶與商家的遷移意願更強
但這些市場的另一面是：高度在地化、強監管差異、強營運要求。它們需要的不是“聰明”，而是長期深耕。
當我把這些機會真正放在一起看時，也不得不面對一個清晰的結論：支付確實是一門好生意，但它所需要的資源禀賦——
長期穩定的銀行關係
成熟、可持續的合規體系
經得起壓力測試的風控能力
在監管環境中反覆博弈後累積的信用
並不在我們團隊目前的能力邊界之內。這不是對方向的否定，而是對現實的尊重。支付的戰場依然存在，只是它已經不在我們腳下。也正是在這個判斷之下，我最終選擇停下來，重新思考：如果不站在水路上，我還能站在哪裡，繼續參與這個正在發生的結構性改變。
四、當我決定不再做支付之後
當我真正做出不再繼續做Web3 付款的決定時，並沒有強烈的「結束感」。更像是，一段探索終於走到了該停下來的位置。我並沒有離開這個行業。只是從試圖站在水路上接水，換到了水路旁邊，重新觀察水是如何流動的，又最終流向哪裡。
在反覆拆解支付結構的過程中，一個判斷變得越來越清晰：支付解決的是流動問題，是錢能不能動、動得快不快；但真正決定長期價值的，從來不是流動本身，而是——流動之後，錢停在哪裡，以及以什麼方式被管理。
如果回看過去二十年中國金融科技的發展路徑，這條邏輯其實非常明確。支付只是入口，餘額是中轉站，真正形成規模和障礙的，是後面的資金管理與資產配置系統。餘額寶、天天基金、天弘，並不是因為“支付做得更好”，而是因為它們站在支付之後，承接並重新組織了已經形成規模的資金流。
支付是門口，但不是終點。把這個結構放回Web3 世界看，我也看到了類似的問題逐漸顯現。鏈上已經出現了大量並不積極、但足夠穩健的資產形態——借貸、短久期RWA、中性策略、組合化產品……它們更像是鏈上的貨幣基金、短債基金和穩健配置工具。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有沒有資產”，而是：大多數人並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風險，也缺少一個能夠理解、比較和判斷這些資產的入口。
當越來越多的資金開始在鏈上流動，這個問題只會變得更加突出。也正是在這個節點上，我開始意識到：如果不繼續做支付，我依然可以用另一種方式留在這個變化之中。不是去爭取水路，而是把水流的結構講清楚，把邊界和風險攤開，讓人知道哪些地方值得停留，哪些地方需要格外謹慎。這也是我接下來和團隊會繼續探索的方向。
這篇文章並不是給Web3付款下結論，也不是勸任何人進或退，只是試圖把我為什麼選擇不再繼續做支付，說清楚。希望可以給後來者一些參考，也許可以少走一些彎路。
